我曾以为,用真金白银供养出来的爱情,就算不纯粹,也该有几分情义。
裴愈是京城最有名的穷书生,我是城南最有钱的商户女。
我为他典当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只玉镯,助他上京赶考。他高中状元,
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我,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。三年后,他成了圣上眼前的红人,
却在公主的寿宴上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叹息自己被“铜臭味”玷污了风骨。全京城都在传,
状元郎裴愈不堪忍受商户妻的粗鄙善妒,即将和离。他们等着看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。
裴愈也这么认为。他站在我面前,一身锦袍,姿态高傲:“知夏,你我好聚好散,别太难看。
”我没哭也没闹,只是点点头。次日,我让账房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梨花木箱,送去了状元府。
里面没有价值连城的金银,只有三样东西:一,这三年,他花掉的每一笔银子的账本,
细到他买一支笔的铜板。二,他亲笔写下的三百七十六封情信,每一封都赌咒发誓,
说我是他此生唯一的光。三,他当年走投无路,签下的入赘文书。他不是要体面吗?
我把他的体面,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。1裴愈回来的时候,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香气。
不是他惯用的松墨,也不是翰林院里陈旧纸张的味道。那是一种极清冽又极霸道的花香,
像是把一百种名贵花朵碾碎了,用最烈的手法熏蒸出来,钻进人的鼻子里,不容拒绝。
我正坐在窗边,就着月光理账本,闻到这股味道,手里的笔尖顿了一下,一滴墨,
污了干净的账页。他走进来,脱下官帽,随手放在一边的紫檀木架子上。动作有些疲惫,
但眉梢眼角,藏着一丝压不住的得意。“还没睡?”他开口,声音淡淡的。“等你。
”我放下笔,起身去给他倒茶。他没喝,只是看着我,眉头微微皱起:“又在算这些东西?
满身的铜臭味。”这句话,他最近总说。以前他不是这样的。三年前,
他还是个连买书钱都凑不齐的穷书生,住在我家隔壁的破败小院里。那时候,他会翻墙过来,
就着我院子里的灯光读书,他说我身上的味道最好闻,是干净的皂角香。
他说他喜欢我的“铜臭味”,因为那意味着他第二天能有钱买到最新一版的孤本。
我把茶杯递到他面前,手指碰到他的手,是凉的。“今天去公主府赴宴了?”我问。
他端起茶杯的动作一滞,眼神闪烁了一下:“嗯,昭阳公主的生辰宴。”昭阳公主,
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公主。而她身上最出名的,就是那款独一无二的“百花露”熏香。
京城里人人都知道,能沾上这股香气回来的臣子,都是公主的座上宾。裴愈,我的夫君,
翰林院一个六品编修,如今也是了。“公主赏识你,是好事。”我垂下眼帘,语气平淡。
他似乎松了口气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又放下,声音里带着点教训的意味:“知夏,
你以后也该多学学那些官家夫人的做派。别整日只知道拨弄算盘,平白让人看了笑话。
”“我们家就是商户,不算这些,吃什么,穿什么?”“我现在是状元,是朝廷命官!
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又很快压了下去,带着一丝不耐烦,“你总提以前做什么?
我们今非昔比了。”是啊,今非夕比了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典当首饰换取盘缠的书生。
我也不再是他口中那个“蕙质兰心、世间无双”的沈家**。我成了他官袍上,
最想洗掉的一块污渍。“知道了。”我应了一声,转身走回桌边,
拿起那本被墨点污了的账册,“夜深了,夫君早些安歇吧。”他看着我的背影,
似乎想说什么,最后只是冷哼一声,拂袖走进了内室。我坐在原地,没动。月光透过窗棂,
照在账本上。我翻开新的一页,提笔,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下一行字:“景元三年,秋,
九月初七。裴愈赴昭阳公主府夜宴,衣物沾染百花露,洗衣熏香费,二钱银子。”写完,
我吹干墨迹,合上账本。这本账,我记了三年。记下了他从一个穷书生到状元郎,
花的每一文钱。也记下了,他的人心,是怎么一点点变凉的。2第二天,流言就传开了。
传得有鼻子有眼。我的贴身丫鬟采月出去采买,回来时眼睛都是红的。“**,
外面那些人……她们都在***!”她气得直跺脚,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,
里面的青菜都颠了出来。我扶起她,拍了拍她背上的土:“说什么了,这么生气?
”“她们说……说姑爷在公主府的宴会上,借着酒意,跟同僚诉苦。”采月说着,
眼泪就下来了,“说……说**您是商户女出身,粗鄙不堪,善妒成性,把他管得死死的,
让他……让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。”她学着外面的长舌妇,捏着嗓子,腔调怪异。
“她们还说,裴状元是文曲星下凡,合该配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。被您这样的俗物绑着,
是委屈了他。”我听着,心里没什么波澜。甚至觉得有些好笑。我粗鄙?当初是谁,
连饭都吃不上了,捧着我做的阳春面,哭着说这是人间珍馐?我善妒?当初是谁,
拉着我的手,指天发誓,说此生若有二色,便天打雷劈?这才几年功夫,就把自己说过的话,
吃得一干二净。“别哭了。”我递给她一块手帕,“嘴长在别人身上,让他们说去。
”“可是**!这太欺负人了!”采月不服气,“姑爷怎么能这样!
我们沈家供他吃、供他穿、供他读书,没有我们,他现在还在乡下种地呢!他这是忘恩负义!
”“嘘。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这话,在家里说说就行了,别传出去。
”采月委屈地闭上了嘴。我知道她不明白。现在的裴愈,是新科状元,是天子门生,
前途无量。而我,只是一个商户女。他站在高处,我站在低处。他说的话,有人信。
我说的话,只会被当成是妒妇的疯言疯语。跟他吵,跟他闹,
只会让我变成全京城最大的笑话。我没去质问裴愈。他这几天回来的越来越晚,
身上的“百花露”味道也越来越浓。有时候,甚至夜不归宿。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。
从前的尊敬,变成了同情,甚至还有几分轻蔑。他们大概觉得,我这个主母的位置,
快要坐到头了。我没理会这些。我只是让采月把库房里,那几个落了灰的樟木箱子,
搬到了我的书房。箱子很沉。打开来,里面不是金银珠宝,而是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纸张。
有发票,有收据,有借条,还有……三百七十六封信。每一封信的开头,
都是“吾妻知夏亲启”。每一封信的结尾,都是“爱卿裴愈敬上”。我一封封地拿出来,
按照日期排好。从景元元年,他上京赶考,到景元三年,他入翰林院。信里的他,意气风发,
甜言蜜语。他说,我是他生命里的光,是他的知己,是他的一切。他说,等他金榜题名,
定要为我求一顶凤冠霞帔,八抬大轿,风风光光地娶我进门。如今,他确实风光了。
我也确实成了他的妻。只是,他不再需要我这束光了。
因为他看见了更耀眼的太阳——昭阳公主。我把最后一封信放好,旁边就是一本厚厚的账册。
账册的第一页,是我父亲的笔迹,写着“嫁妆清单”。后面,全是我一笔一划记下的流水账。
我轻轻抚摸着账册的封面,心里一片平静。裴愈,你想要体面。我给你。你想要青云直上。
我也让你上。只是,这梯子是我给你搭的。我想拆的时候,随时都可以。
3裴愈终于跟我摊牌了。那天晚上,他没有去赴宴,破天荒地留在了家里,跟我一起用晚膳。
一桌子的菜,他没动几筷子。我也没什么胃口。两人相对无言,
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湿透了的布。最后,还是他先开了口。“知夏。”他放下筷子,看着我,
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“外面的传言,你都听到了吧。”我点点头:“听到了。
”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平静,继续说道:“既然你都听到了,也该明白我的处境。
”他叹了口气,一副为难至极的样子。“我如今在朝为官,行差踏错一步,便是万劫不复。
公主殿下……她很赏识我的才华。”“所以呢?”我问。“所以,我们之间,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”他直视着我的眼睛,说出了那句我等了很久的话,“你的出身,
你的……行事作风,已经成了我的阻碍。”他说得冠冕堂皇。“我并非嫌弃你,
只是……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你于我有恩,我此生不忘。日后,我定会给你丰厚的补偿,
保你一生衣食无忧。”他像是在谈一笔生意。一笔他稳赚不赔的生意。他用我,
换他的大好前程。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。“你的意思是,要休妻?”我平静地问。
“不是休妻。”他立刻反驳,似乎“休妻”这个词有损他状元郎的清誉,“是和离。
”“和离书上,我会写你温良贤淑,只是你我缘分已尽。这样,对你的名声也好。
”他补充道,脸上带着施舍般的仁慈。他把一切都想好了。他要名,也要利。
还要一个“为爱放手”的好名声。我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他被我的笑弄得有些不自在,
皱起了眉:“你笑什么?”“我笑……”我拿起手边的茶杯,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,
“我笑裴大人真是个好人,事事都为我考虑周到。”他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,
反而以为我被说动了,表情缓和下来。“你明白就好。我们夫妻一场,我也不想闹得太难看。
”“好啊。”我放下茶杯,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我们和离。”这下,轮到他愣住了。
他大概设想过一万种我会有的反应。哭泣,质问,谩骂,撒泼……他都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。
但他唯独没有想到,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。干脆到,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。
“你……你当真愿意?”他试探着问。“为何不愿意?”我反问,“裴大人前程似锦,
我一个商户女,不敢耽误。能得‘温良贤淑’四个字,和平分手,已经是赚了。
”我的语气太过平静,太过理智。理智到不像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妻子。裴愈看着我,
眼神里的疑虑越来越深。他想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悲伤或者不舍,但他失败了。
我的脸上,只有平静。死水一般的平静。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。
他原本是来通知我的,是来施舍我的。可现在,他却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。“好……好。
”他有些狼狈地站起身,“既然你同意了,我明日便会草拟和离书。”说完,
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饭厅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,一饮而尽。茶水苦涩,
顺着喉咙一路凉到胃里。裴愈,游戏开始了。你以为是你在主导一切。你很快就会知道,
谁才是那个,连棋盘都上不了的棋子。4和离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一样,
一天之内传遍了京城。版本和我预料的差不多。状元郎裴愈重情重义,
即便与商户妻情分已尽,也不忍休妻,而是选择了和离。并承诺,会奉养前妻一辈子,
全了当年的恩情。一时间,裴愈成了京城里有情有义的典范。无数闺中少女为他扼腕叹息,
感慨他明珠暗投,被我这个“商户女”耽误了这么多年。而我,
则成了那个不知好歹、配不上他的“前妻”。甚至有人说,裴状元能做出和离的决定,
是对我最大的仁慈。我爹气得在家里摔了三个最爱的汝窑茶杯。“欺人太甚!真是欺人太甚!
”他指着外面,手都在发抖,“这个白眼狼!当年他是怎么跪在咱们家门口,
求我把女儿嫁给他的!现在倒好,把我们沈家当成什么了?踩着我们往上爬的石头吗?
”我哥也一脸怒容:“爹,妹妹,这口气不能忍!我这就去找他理论!
非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看看,他是个什么货色!”“坐下。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
却让暴怒的父亲和哥哥都安静了下来。我给我爹重新倒了一杯茶,递到他手里。“爹,哥,
现在去找他,说什么?”我问,“说他忘恩负义?我们有证据吗?”“怎么没有!
”我哥急道,“我们家给他的银子,少说也有几千两!这还不是证据?”“是证据。
可是在外人眼里,那是我们沈家‘自愿’给女婿的。现在我们和离了,再拿出来说事,
就成了我们小气,斤斤计找。”我慢慢地说道,“到时候,人家只会说,我们沈家想用钱,
捆住一个状元郎一辈子。”我爹和我哥都沉默了。他们知道,我说的是事实。世人的同情,
永远是偏向那个看起来更弱势、更“高尚”的一方。现在的裴愈,就是那个“高尚”的人。
“那……那就这么算了?”我哥不甘心地问。“当然不算。”我看着窗外,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“他不是喜欢演戏吗?就让他再多演几天。”“演得越高,
摔下来的时候,才会越疼。”裴愈很快就派人送来了和离书。写得情真意切,字字泣血。
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了前程,不得不放弃挚爱的苦情人。还附上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,
和一处城南别院的地契。他说,这是给我的“补偿”。动作快得,像是生怕我反悔。我提笔,
在和离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:沈知夏。然后,我让采月把银票和地契,
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。只附上了一句话。“裴大人的东西,妾身不敢收。
”消息传到裴愈耳朵里,据说,他在书房里站了很久。他大概以为,我这是在欲擒故纵,
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不舍和怨恨。京城里的人也这么认为。他们说,沈家女到底还是放不下,
想用这种清高的方式,博取裴状元的一丝怜悯。真可悲。他们不知道。我不收,
不是因为清高。而是因为,那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。那五千两,那处别院,
用的都是我们沈家的钱。我沈知夏,从不拿属于自己的东西,当作是别人的施舍。好戏,
才刚刚拉开序幕。5和离后的第七天,是个晴天。我起得很早,
让采月给我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妇人发髻,穿了一件素雅的湖蓝色长裙。没有珠钗,没有环佩。
干净得像个要出远门的旅人。我爹和我哥看着我,欲言又止。“知夏,你真的要……”“爹,
哥,放心吧。”我对着他们笑了笑,“女儿不是去吵架的。”“我是去……送一份礼。
”我让他们备了一辆最普通的青布马车。然后,让四个身强力壮的家丁,
抬着那口沉重的梨花木箱,跟在车后。我们没有走正街,而是绕了小路,
不紧不慢地朝着状元府走去。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裴愈的耳朵里。我猜,他现在一定很头疼。
他不知道我要做什么。他最怕的,就是我不管不顾地冲到他府上,大吵大闹,让他颜面尽失。
等我到状元府门口的时候,府门紧闭。门口的小厮看到我,一脸的紧张和为难。
“沈……沈**,我们大人……他今日不在府上。”“我知道他在。”我没有下车,
只是隔着车帘,淡淡地说道,“你进去告诉裴大人,我不是来闹的。”“我只是,
把我当年的嫁妆,取一件东西还给他。”小厮犹豫着跑了进去。过了一会儿,府门开了。
裴愈亲自迎了出来。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,脸色不太好看,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。
“知夏,你这是做什么?”他看着我身后的那口大箱子,眉头紧锁。“说了,
来还你一件东西。”我下了马车,抬头看着他。几天不见,他似乎清瘦了些,
但眉眼间的意气风发,却更盛了。想来,没了我的“拖累”,他在公主面前,一定很得意。
“有什么事,我们进去说。”他压低声音,想拉我的手腕。我后退一步,躲开了。“不必了。
”我说,“东西送到,我就走。”我回头,对家丁们点了点头。四个家丁合力,
将那口大箱子,“哐”的一声,稳稳地放在了状元府的门口。这动静,
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。裴愈的脸色,瞬间变得铁青。“沈知夏!你到底想干什么!
”他终于忍不住,声音里带了怒意。“别急啊,裴大人。”我笑了笑,亲自走上前,
打开了箱子的铜锁。“啪嗒”一声,锁开了。我掀开箱盖。里面,没有金银,没有珠宝,
没有绫罗绸缎。只有一摞摞,码得比城墙还整齐的,泛黄的纸。围观的人都伸长了脖子,
好奇地看着。裴愈也愣住了。他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东西,脸上的血色,一点一点地褪去。
我从最上面,拿起一本册子。那是我们沈家米行的账本。我翻开其中一页,递到他面前。
“裴愈,你还记得吗?”我的声音很轻,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。“景元元年,
三月初六,你在上京赶考的路上盘缠用尽,饿了三天。是我,让城西米行的掌柜,
给你送去了十石米,一百斤面。”“账,记在这里。”我又拿起一张当票。“景元元年,
八月十五,中秋节。你说你想家,想你娘。是我,当了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,
一支和田玉的镯子,换了三百两银子,快马加鞭送去你老家,让你娘过了个好年。”“当票,
在这里。”我再拿起一张纸,那是一张地契的拓印本。“景元二年,你考中举人,
嫌弃租的院子太小,辱没了你的身份。是我爹,花了八百两,在国子监旁边,
给你买了一套两进的院子。”“房契的底根,在这里。”我一件一件地拿,一件一件地说。